脫發焦慮也許自古有之,但自從人類有了真正有效應對脫發的方法,這焦慮非但沒有減輕,反倒變本加厲了。醫學進步、資本運作、文化裹挾之下,想要在脫發這件事上“躺平”,是越來越不容易了。而一個被創造出來的市場則越來越繁盛了。 6月17日,中國資本市場出現
脫發焦慮也許自古有之,但自從人類有了真正有效應對脫發的方法,這焦慮非但沒有減輕,反倒變本加厲了。醫學進步、資本運作、文化裹挾之下,想要在脫發這件事上“躺平”,是越來越不容易了。而一個被創造出來的市場則越來越繁盛了。
6月17日,中國資本市場出現了一則不大不小的新聞——一家名為雍禾醫療,九成營收依靠植發業務的公司,遞交了港股上市申請。無論能否在幾個月后闖關成功,這支潛在的行業第一股都進一步刺激了資本對于生發經濟的想象。
一項衛健委的脫發人群調查數據顯示:中國受脫發問題困擾的人群高達2.5億。據此,韓國媒體計算出,這些人完全脫發時的總脫發面積大約可達5900平方公里,相當于首爾市面積(605平方公里)的十倍。
弗若斯特沙利文數據顯示,2020年,在中國進行的植發手術僅約為51.6萬例,滲透率為0.21%,這表明市場需求未得到滿足。今天的植發市場尚待發掘,這幾乎成了業內共識。
同樣是弗若斯特沙利文數據,2020年,中國毛發醫療服務市場的規模為184億元,其中植發醫療服務市場達134億元,若以年復合增長率18.9%的速度計算,預計將于2030年增長至756億元,按此勢頭,市場規模很快就會破千億。
植發市場注定高增長的另一個保障來自年輕人,他們正在成為這個市場的主力。
一份《中國人頭皮健康白皮書》數據顯示,今天的年輕人較上一代人的脫發年齡提前了20年,30歲前脫發的比例高達84%,脫發呈現明顯的低齡化趨勢。
圖像爆炸的時代,完美的外形已不再只是娛樂明星和公眾人物的剛需,大眾媒體和社交網絡無時不刻鞭策普通人管理個人形象,濃密的秀發的意義已經遠超過了作為青春和健康標志物,這也使得這個市場的主力與這個時代利潤率最高的行業里從業的那批年輕人有了很好的重合。
中國的植發市場與上世紀90年代的美國植發市場不無相似,30年前,那里的作坊式醫院也是瞄準了那些為脫發感到沮喪的年輕客人。
“銷售們的共識是,把起步價定在3000美元,因為那些年輕人想想辦法總能湊出3000美元,推遲一年買車或者不去度假就行了。來植發的人又很少有已婚的,不需要養家。”美國外科醫生、當下主流植發技術的主要研發者之一威廉·拉斯曼(William Rassman)在2003年的一篇文章中寫道。
生發,被創造出來的需求
1998年,澳國內主要報紙紛紛發文討論一項新“研究”——有1/3的男人會遭遇脫發,脫發可能造成各種情緒創傷,甚至影響就業的機會。文章同時提到,有個國際毛發研究所剛剛成立。但讀者不知道的是,這些文章大部分是全球最大公關公司愛德曼操作的,而新研究和研究所的資方都是默克。
上世紀90年代,默克藥廠的口服非那雄胺片上市,非那雄胺會抑制二氫睪酮——一種被認為通過改變毛囊細胞基因表達引起雄激素型脫發的物質。1998年左右,正是非那雄胺在澳大利亞上市之際。
生發的藥物及其市場,那些困擾于脫發的人,究竟誰先出現?這幾乎是個雞生蛋蛋生雞一樣的難題。
人們的脫發焦慮古已有之,從古至今為對抗脫發做過的發明創造一眼看不到頭。
“脫發與關節炎、癌癥可能是催生了最多神藥的領域。”美國外科醫生、當下主流植發技術的主要研發者之一威廉·拉斯曼(William Rassman)在一本為患者撰寫的植發手冊中寫道。
然而,直到有了真正有效的藥,有了為這種藥物進行了巨大投入,也抱有更大預期的跨國資本,為脫發藥來創造更廣闊的市場和源源不斷的新需求才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迫切。
2021年,《健康心理學雜志》一篇文章在分析37項有關“脫發影響”的心理學研究后發現,四分之三以上的研究將脫發作為疾病討論,且背后有脫發商業機構的資助,六成以上的研究宣傳了治脫產品或服務,并且沒有提及它們的局限性。
脫發不是什么威脅生命的嚴重疾病,本可以不采取任何醫學手段。接受英國廣播公司的采訪時,一位從事脫發治療30余年的英國皮膚科醫生說:“要’治愈’一個正常的生理過程是不可能的。”
無論如何,雖然藥物的效果也有局限性——有人使用后頭發越長越好,一少部分人完全沒效果,因無法忍受或擔心副作用而停藥者也不在少數,但自藥物出現后,想在脫發這件事上“躺平”,開始越來越不容易了。
這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需求,在它出現的早期,誰都沒有想到,未來,這項需求會在資本的助力下成為一個覆蓋全年齡段全人群的脫發焦慮,并由之生出一個如此巨大的市場。
植發,比藥還一勞永逸的救贖
使用治療脫發的藥物后,即使有效,通常也需要數月到半年才能觀察到變化。相比之下,植發因為“立竿見影”且能長期保持的預期效果,像是一種高科技帶來的終極解決方案。
上世紀50年代,紐約大學的皮膚科醫生諾曼·歐倫泰(Norman Orentreich)發現,可以把未脫發區的皮片移植到脫發區,去“治療”脫發。之后很快,基于這個發現的皮片移植術就成為了一個全新的行業——植發。
自歐倫泰始,植發技術幾經更迭,終于從需要數次手術的頭皮移植,進入了毛囊移植的FUT(單位頭皮條切取術)和FUE(毛囊單位鉆取術)的時代。
隨著醫生在一次手術中完成的移植面積也變大了,到2000年左右,一次性完成植發已經成為現實。恰是此時,中國的植發手術也正在緩緩起步。
1997年,國內最初幾家公立和私立毛發移植中心已在北京、上海相繼建立,主刀醫生多為歐美留學歸國。
除了需要修復燒燙傷疤痕的患者,最初主動選擇這項新穎手術的人,通常是高消費能力的財富新貴。2005年10月,一家民營毛發移植醫院的創始人對《財經日報》透露,十一黃金周中各大植發機構格外忙碌,“來自企業的老總、政府的官員、成功的財經人士,還有一些娛樂圈明星紛紛打電話預約或上門咨詢”,希望借著假期把手術做了。
但在這個小圈子之外,普通人的防脫解決方案仍是主打中草藥的日化產品。2005年,霸王以高價簽約成龍出演電視廣告,防脫中藥世家的形象深入人心,四年后成功在香港上市。
現任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植發中心主任的吳文育教授記得,2006年他從加拿大溫哥華總醫院進修回國時,國內大眾對植發手術仍基本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華山醫院皮膚科2011年才正式成立專門的毛發移植中心,之前一直感到時機尚不成熟。
根據雍禾醫療的招股書,其創始人張玉在2005年開始經營植發業務。張玉曾在一次采訪中說,創業的前幾年顧客數量增長很慢,2008年生意最好的一個月也只做了不到30臺手術,流水不超過一百萬元。但到2018年,雍禾醫療的年收入已經達到9.5億,相隔十年,規模增長近80倍。
站在2021年回看,有許多力量似乎推動了植發市場這些年的激增。
一份植發行業研究報告指出,2017年,中國接受植發手術的人數呈現出爆發式增長。
據這份報告分析,增長的最主要原因是,私立植發機構在2016年左右集體加大了營銷投入。在線下,植發機構的宣傳頻頻出現在電梯、地鐵等高價投放場景。線上,各家機構購買搜索引擎的廣告引流,在社交媒體發布宣傳內容,與KOL合作等。在小紅書上搜索“植發”,屏幕會立刻被仍在恢復期的腦門和術前術后對比圖填滿。
2017年9月,雍禾取得中信產業基金3億元投資。同是9月,一篇題為《第一批90后已經禿了》的文章在許多人的朋友圈刷屏,“脫發年輕化”、“如何拯救發際線”等就此成為流行話題。
隨著脫發焦慮的年輕化,年輕人終于成了中國植發手術的重要顧客來源。有媒體統計了企查查上的數據,發現我國植發相關企業中,15%的植發企業來自一個素來以年輕著稱的城市——深圳。
在引入中國不到二十年的時間里,植發手術完成了從“高端人士”專屬整形術到大眾醫療消費品的蛻變。
資本的入局助推了植發開拓更大的市場,脫發的焦慮覆蓋了全人群。
搭著顏值經濟的便車,借著脫發焦慮的東風,然而,植發的賽道真的可以簡單復制擴張嗎?
至少,資本看中的也許正是這個。
資本看中植發項目,因為它對醫生的依賴度比較低
從2017年雍禾獲中信投資3個億,到2019年,華蓋醫療基金投資5億元戰略控股碧蓮盛植發,資本正在看好植發項目。然而,資本對這一行業看好的原因卻值得深思。
2021年6月,雍和醫療發布招股書后,投資觀察者紛紛提煉出植發手術的特點:流程固定,效果評價明確,可復制性高。
醫美集團聯合麗格的創始人李濱也在其個人公眾號中寫過,負責2017年雍禾融資項目的中信產業基金投資經理曾坦言,“看中植發項目是因為它對醫生的依賴度比較低。”
至少看上去,與做個鼻子,做個雙眼皮比起來,在頭皮上種頭發,幾乎不需要太多精湛的技藝和審美。
除此之外,與其他整形美容手術相比,植發的另一個讓資本放心的特質在于它的低風險。2021年3月,由吳文育牽頭聯合國內最權威的毛發移植醫生共同制定的《“毛發移植規范”團體標準》通過中國整形美容協會正式發布。其中,將毛發移植歸為一級手術。我國醫療機構一般將手術分為四級,一級是難度、復雜性和風險度最低的。
除了可復制性高、風險低,成功地把植發手術推上了風口的另一個關鍵或許在于:與其他整形美容手術相比,植發的效果可量化,只需要數一下移植了多少單位毛囊就夠了。
毛囊單位的提出不僅使植發手術的精細度提高,也讓它看上去更像一種標準化的消費品。
然而,安全地施行植發手術或許沒那么難,植發卻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成功”的。
根據移植規模,一臺植發手術短則4小時,長可達10小時以上,由多人醫護團隊協作完成。一位開展植發業務近十年的綜合醫美機構管理者打了一個比方,“從提取到儲存再到分離,毛囊就像經歷一次旅行,旅行中稍有閃失,毛囊就會受到損傷,種到坑里也長不出新毛。”
按照團體標準,毛囊單位獲取須由主刀醫師操作,護士可獨立進行毛囊分離,種植由醫生或醫生指導下的護士完成。但即使是相對簡單的分離步驟,也很可能在細節上出現問題。整形外科博士、葦渡醫療創始人金羽青對八點健聞解釋,每一個毛囊都有它的用處,比如那些特別細小的毛囊適合放在劉海的位置,但護士可能覺得不易處理就丟掉了。
在金羽青看來,一個主刀醫生需要像足球教練一樣構建戰略、制定戰術、調度團隊、臨場應變等,才能保證手術過程中的安全性和最終的效果。從國際上最流行的毛發移植教科書也可以讀出,除了手術過程本身,從術前的檢測、溝通、個性化設計到術后的護理,每一個環節都直接影響到植發手術的最終效果。
然而,當下國內植發市場的消費者,很難在購買服務前了解這些并不高深的道理。而且,即使他們明白這些道理,找到一個滿意的機構和醫生也有相當難度。
根據一項統計,中國醫美行業執業者中有資質的醫生只占1/10。多位業內人士向八點健聞表示,國內優秀的毛發移植醫生仍然相當稀缺,醫生而非經理人主導的植發診所剛剛出現。在由資本驅動的中國植發市場上,來自專業醫生的聲音尚嫌微弱。
依賴營銷的模式會退潮嗎?
植發成為深入人心的脫發解決方案,是從現代醫學賦予脫發科學解釋開始的。但在產品標準化和企業資本化的過程中,其醫療屬性卻幾乎成了最不重要的東西。一種醫療服務,得到資本親睞的原因卻與它的醫療屬性幾乎無關,這其間的錯位,也便成了目前植發市場各種亂相的源頭。
在小紅書上分享自己失敗的植發經歷的阿熠看上去不到30歲,發量也不少。2017年,也就是“第一批90后禿了”登上熱搜的那一年,阿熠決定把自認為天生就高的發際線往下移幾公分。她選擇了一家在全國近10個城市開連鎖的機構,花3萬多元移植了2500個單位。但術后半年,她感覺新種的頭發已經掉了一半,更糟心的是,最中間的一小塊幾乎沒剩幾根,比植發前顯得更禿了。
在阿熠術前簽訂的合同中,機構明確作出毛囊存活率不低于95%的保證。《南風窗》此前的報道披露了一家機構合同上的表述,“在本機構全國任意一家醫院進行自體毛發移植手術的發友,本機構保證毛囊存活率不低于95%(疤痕種植毛囊存活率可達85%)。發友在本機構進行自體毛發移植手術12個月后,如因手術技術及操作的因素造成毛囊存活率未達到上述標準,經鑒定確認后,本機構可進行免費修復或退還未成活部分的手術費用。”
但在阿熠的案例里,術后不久,為她植發的機構就倒閉了,并沒有等到手術后6個月或12個月。
即使為阿熠植發的機構尚未倒閉,很多案例顯示,因存活率低去維權,遭遇失敗幾乎是必然——目前沒有權威的第三方機構能夠鑒定,因此毛囊存活率無法構成司法依據。
在醫學界,如何降低毛囊截斷率的確是移植術技術迭代的目標。但對于植發服務提供者來說,將存活率量化,無疑是一種有效的營銷策略。一家連鎖醫美機構的銷售人員告訴八點健聞,無論是通過附加協議還是簽署病歷,“成活率保障是必須有的,相對來說更專業,更讓客戶信任。”
以獨家研發的技術為宣傳點,是植發機構的另一種獲客策略。但多位醫生表示,市面上讓人眼花繚亂的新技術,都基于FUT或FUE,差別往往只在于設備和工具層面,沒有哪個是顛覆性的。在實際操作中,一個有能力的手術醫生需要根據病人的情況選用最適宜的方法。
當植發手術因容易復制而迅速規模化、市場競爭愈發激烈,無法真正做出差異化“產品”的絕大多數植發機構陷入嚴重依賴營銷、以價換量的發展模式。從植發手術引發的糾紛中可以看到,忽略手術指征、病歷書寫不規范、引導客人貸款付費、執刀者缺乏資質仍然是行業的現實。即使是資本眼中各項成績都優于同行的雍禾醫療,也曾多次因未遵守《廣告法》或《醫療廣告管理辦法》被相關政府機關罰款。
而在一個信息高度不對稱、規范和監管仍然缺失的市場中,消費者大概率只能在逐利者的圍獵中裸奔,或許這是一個新市場發展時必經的陣痛。
投資分析顯示,資本市場普遍對雍禾作為真龍頭企業的短期未來抱有信心,但同樣也很清楚,植發行業可能始終是一個小而美的賽道,不可能口腔、眼科那樣近10%的滲透率。
正像那位寫過上世紀90年代美國植發市場盯上年輕人的威廉·拉斯曼醫生同樣也曾寫道,十年間市場已經明顯發生變化,“依賴推銷員的生意模式正在退潮,消費者已經越來越了解這門技術。未來屬于那些少數能夠建立良好醫患關系的有能力的醫生,因為口碑是這一行唯一的保障。”
參考資料:
1. 雍禾醫療集團有限公司招股書
2. William Rassman, The Future for Hair Transplantation
3. William Rassman, The Patient's Guide to Hair Restoration
4. 2018年中國植發行業研究報告(艾瑞咨詢)
5. 植發行業深度報告:從雍禾IPO,看植發產業大發展(德邦證券)
6. 毛發移植規范
7. Autografts in Alopecia and Other Selected Dermatological Conditions
8. The Pharmaceutical Industry and Disease Mongering
9. 一切皆有可能:趙章光和101傳奇
10. Psychology's Medicalization of Male Baldness
張宇琦丨撰稿
李珊珊|責編
文首發于微信公眾號“八點健聞”(ID:HealthIns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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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八點健聞 作者:小編 免責聲明:該文章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僅代表作者觀點,轉載目的在于傳遞更多信息,并不代表“醫藥行”認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責。如涉及作品內容、版權和其他問題,請在30日內與我們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