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去年夏秋的幾次單鏈傳播疫情不一樣，中國的新冠疫情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多點開花，局部暴發。當疫情被發現時，已經隱秘地傳播了一段時間，甚至開始擴散到其他省市，于是全民核酸檢測，封城，又一次成為了疫情防控的標配。

更讓人憂慮的是，多點開花的疫情馬上就要遇上春運——世界上最大規模的人口遷移，這一切，讓中國的防疫形式面臨最嚴峻的挑戰。

疫情新階段，多地局部爆發，在北方蔓延

“K350尋人，K350尋人，緊急尋找1月5日乘過該車次的乘客……”

在一趟由佳木斯開往北京的火車上，已經檢出5名無癥狀感染者，上游是一對來自黑龍江省綏化市望奎縣的夫妻。

人們還沒從疫情爆發開始封城的河北疫情中緩過神來，黑龍江省綏化市望奎縣迅速增加的無癥狀感染者們，又開始撩撥公眾脆弱的神經。

這樣的“尋人啟事”，瞬間讓人回到一年前，武漢疫情發生后，各省市整個春節前后都忙于尋找和新冠病毒感染者同一車廂的乘客，希望來得及阻斷疫情傳播鏈條。

武漢疫情基本平復后，去年秋夏的幾次單鏈傳播疫情，得益于在疫情開始之初就發現了苗頭，得到了較好的控制。

進入秋冬之后，在全球疫情圍堵之下，中國的疫情也開始進入一個新的階段——當警鐘敲響之時，疫情已經在當地隱秘傳播了一段時間，所以極易呈蔓延之勢。

2021年1月12日，全國新增107例確診（河北90例，黑龍江16例，山西1例），無癥狀感染者35例。沉寂數月后，本土新增確診病例一天內重新破百，這原本就讓人緊張。

到1月13日傍晚，單是黑龍江省，又新增了40例確診病例、50例無癥狀感染者。

河北局勢也不樂觀。1月13日，石家莊新增84例確診例。

冰山只露出了一角，更多密切接觸者還在篩查中。

目前，黑龍江省望奎縣疫情已擴散至多個地區，除了綏化市，哈爾濱、齊齊哈爾、伊春、牡丹江，長春、通化也發現望奎縣輸入的感染者。

河北1月12日公布的90例新冠病毒感染者的行動軌跡，涉及北京、陜西、山東等地。

本是兩個縣城內的聚集性疫情，由于傳播的隱蔽性，發現較晚，感染者的足跡開始遍布小半個北方。

總結起來，這次疫情呈現“多點爆發”，有的地方出現了社區傳播、多代傳播，加上患者年齡大、農村比例高，使得河北和黑龍江的主戰場聚焦在了農村。

農村人口少、居住分散，看上去不利于病毒傳播，但頻繁的走親訪友和請客聚餐活動，也孕育了病毒傳播的溫床。如果有感染者回到農村，潛在感染群體的規模可能非常大。

縱觀近半年的疫情，源頭多為境外疫情輸入，有些是進口產品冷鏈傳播，如2020年6月北京“第二波”新發地疫情，也有2020年10月的青島院感疫情，最初的感染者也多為批發市場商戶、港口碼頭工人；有些是境外回國航班人員，在“14+7”天隔離后核酸檢測才呈陽性，比如2020年底沈陽疫情，造成“1傳18”，且發生醫院感染。

這幾次疫情，雖然在一開始牽動了當地居民的神經，甚至部分地區出現醫院感染，但幾日過后便宣告平息。核心在于，疫情傳播鏈條清晰，源頭容易查明。

解放軍總醫院呼吸科專家劉又寧告訴八點健聞，進入冬季前，各地的散發病例，即使是發生中小規模聚集性病例，也都能找到明確的傳染源。這些單一傳染源，往往來源于境外輸入病例，或是進口冷鏈、集裝箱，但近來其他環境物品，如汽車配件、垃圾中也有病毒撿出。

“同一地點、同一時期可能有兩個傳染源存在，且互不關聯，這就給溯源與防控帶來更大的困難。”幾天前，劉又寧就擔心各地也會出現感染源不明的病例。

而此次發現河北、黑龍江發現病例時，病毒已經在人群中擴散，使得流調溯源工作難上加難。

△吉林長春發現自黑龍江輸入的無癥狀感染者

圖片來源：人民視覺

中國疾控中心副主任馮子健在1月13日的國務院聯防聯控發布會上表示，當前我國呈現多地局部暴發和零星散發狀態，這是入冬后全球各地疫情大幅度上升后，對我國外防輸入造成疫情防控巨大壓力的一種反映。

進入冬季后，為什么我們沒有更早地發現并控制疫情？

早在幾個月前，流行病學和病毒專家就在預警冬季到來后新冠疫情的反撲。

冬天氣溫降低，零下的室外環境都成了冷鏈，為病毒提供了適宜存活的條件。而人們長期抗疫積累的疲勞和懈怠，則給了病毒更多的可趁之機。

加之新冠病毒本身傳染性強，無癥狀感染者比例高的特點，更加劇了其傳播的隱匿性。

這些客觀的原因使得人們面對狡猾的病毒時，本就防不勝防。如果能夠及早發現，尚有可能從容應對。但如果錯過了最早發現的時機，往往應對得手忙腳亂，不得不以地區和城市的停擺、大量的社會投入，來換取疫情的控制。

近期各地的疫情多是如此，在發現首例確診病例之前，病毒已經隱秘傳播了一段時間。而一經發現，幾天內，通報的確診病例和無癥狀感染者達數十例甚至上百例。

以河北為例，1月2日-12日24時，河北省累計新增確診病例395例，無癥狀感染者215例。要知道，去年疫情在中國各地大規模擴散時，河北省一年才不過339個本地確診病例。

能否“早發現”，仰賴的是地區的防控體系和監測體系，發熱門診通常是疫情的前哨。河北、黑龍江的此輪疫情爆發于農村，以河北為例，截至1月12日，農民占所有病例的70.07%。恰恰反映出的也是農村的防控漏洞。

在河北的確診病例流調軌跡中，“自行服藥”、“診所”，是出現的高頻詞匯。多位確診病例曾在診所輸液3天、4天，而不是及時去醫院就診。其中1月4日確診的重癥病例曾在12月26日起在小果莊村醫務室就診，輸液四天，直至1月3日至藁城區人民醫院就診，才發現核酸檢測呈陽性。

村里的基層衛生機構沒有成為疫情的前哨，反而成了交叉感染、傳播病毒的重災區。最終揭開河北疫情的，是表現出癥狀后當天到醫院就診的村民。

警報拉響，按照河北省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病毒病防治所所長齊順祥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時的說法，“當1月2日下午3點左右聽到石家莊市疾控報告出現疑似新冠陽性病例的消息時，我們省疾控的相關工作人員腦袋都快炸了。因為河北省已經100多天沒有出現過本土病例了，我們一下子就很緊張，但從專業角度來講，只能盡快做好準備。”

作為抗疫主戰場的大城市積累了更多的經驗和應急預案，11月初上海的精準防控是一個防控的范本——8例本土病例中，有3例都是通過基層發熱門診預警發現，得以第一時間確診；三天內，流調團隊突破對新型冠狀病毒的現有認知，完成首發病例的溯源，明確此次本土新增病例只是一次偶發性境外輸入病例；精準鎖定了一個小區和一家醫院，作為隔離和實施閉環管理的對象，核酸檢測范圍精準控制在這一小區和浦東機場，而沒有進行更多范圍或者是全城的全員核酸檢測。

最終，上海的這次疫情的確診數停留在了8例，溯源鎖定兩個不同的病毒來源，屬歐洲家系的兩個不同分支。

△上海明天華城市小區解封

圖片來源：人民視覺

疫情發生之后，鎖定感染者和密切接觸者，是爭分奪秒的事兒。流調得做，防控和管理同步也得跟上。

但偌大的中國，并不是每一個地方都如上海一樣有強大的疫情防控體系。更要命的是，這次狡猾的病毒沒有從城市進擊，而是瞄準了醫療條件和疫情防控薄弱的農村。

從河北疫情的流調軌跡來看，無論是醫院的管理，還是疫情發現后地方的應對措施，均存在可能的疏漏。

以河北首例確診為例，在其當天發燒，在發熱門診就診后，當天檢測出陽性，并確診。而陪同其看病的丈夫，并沒有被采取任何包括隔離在內的措施。當天中午其乘坐公交車離開醫院回到小果莊村，期間換乘了3部公交車。其后，1月3日核酸陽性，1月5日確診。

醫院的疏漏還不止這一處，另一個問題是，住院患者是否進行了核酸檢測。以1月10日被確診的病例來看，軌跡中記錄“2021年1月3日因心臟病在藁城人民醫院住院治療；1月9日進行核酸檢測呈陽性，當日由120負壓救護車送其到河北省胸科醫院就診；1月10日診斷為確診病例”，如果不是遺漏了信息，或者檢測了但是呈陰性未記錄，那只能推測其住院前未進行核酸檢測。

當多點開花的疫情碰上春運

由于疫情依然在擴散，河北省12日決定石家莊市、邢臺市、廊坊市封城，人員、車輛非必要不外出。此舉被認為和實際的“封城”已經沒有差別。

△石家莊公交地鐵停運

圖片來源：人民視覺

封城之外，本次疫情防控還出現了一個新舉措——長長的車隊、浩浩蕩蕩、拖家帶口……在春節前的一個月，石家莊市藁城區增村鎮12個村莊的2萬多名村民，因為疫情不得不離開家轉移到異地集中隔離。

這一史無前例的防控舉措進一步加大了了人們對河北疫情態勢的擔憂。“有可能是環境病毒檢測，發現多點陽性，現在是冬季，病毒存活時間長，撤離可能是最后的措施，”一位病毒學專家對八點健聞分析。

為何進行如此大規模的人員轉移，官方還沒有明確的解釋，“按說不應該這么折騰，因為人員撤離也是個傳染過程，可能是有環境采樣陽性，也有可能是當地農村沒有隔離條件，不好集中管理。”另一位流行病學家分析。

更讓人擔心的是，根據最新公布的流行病學調查結果，此次河北疫情已經關聯到了北京、天津、山西、陜西、浙江、湖北、安徽、貴州等8個省市。

山西晉中因為有1名河北來晉者確診，已經宣布進入戰時狀態。其他省市是否會制定更加嚴格的封鎖措施，還不得而知。

全民核酸，更加嚴格的封閉措施，似乎正成為今年冬天疫情防控的新常態。

如果回顧最近幾波發生在北方的疫情的防控措施，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就是：疫情常常發現時就已經傳播了一段時間，很難實行精準防控，只能采取全民核酸檢測，并嚴防死守，甚至采取“封城”的舉措。

全民核酸檢測是否需要，一直存在爭議。如果回顧今年10月份的青島疫情和11月份發生在上海浦東的疫情，兩者都很快鎖定了傳染源，但兩地卻采取不同的防控措施：青島多起病例和市胸科醫院有關聯，上海則在3天內，確定了首發病例的感染來源——航空集裝器；但是青島實施了全民核酸檢測，上海卻只對重點人群和地區進行檢測，27天后也重回常態。

多位受訪專家告訴八點健聞，對上海的精準防控措施印象深刻。“上海通過找到傳播路徑和傳播范圍，反應快速，把傳播鏈條查清楚，精準防控，封閉了中風險的地區，就不用做大規模的核酸檢查了。” 汕頭大學病毒學專家常榮山分析。

上海經驗的一個關鍵詞是，讓防控跑過病毒。但是從最近北京、遼寧和河北的疫情看來，溯源和流調的進展落后于病毒傳播的速度。因此，想要采取精準防控難度很大。

不同城市采取不同的策略，決定性的因素是疫情發展處于哪一階段。如果還處于發展階段，傳播范圍不清，局面復雜，實行全員核酸檢測，制定大范圍的封鎖措施，才能夠最大限度發現和解決病毒潛在威脅。

此外，這輪北方疫情中，病毒傳播展現出來的新的特征，讓各地摸著石頭過河，看重每一次疫情暴露出來的防控漏洞，調整其他常態化的防疫策略。“也就是我們此前一直強調的閉環管理，要發現閉環上的哪個環節有哪些漏洞。”華中科技大學公共衛生學院教授、流行病學專家魏晟告訴八點健聞。

例如，為了防范沈陽疫情暴露的“超長潛伏期”的問題，北京出臺了最嚴的隔離措施。

遼寧省在1月8日同樣收緊了對于入境人員的隔離措施，實行“14+7+7”疫情防控措施：14天集中隔離醫學觀察后，再進行7天居家隔離觀察和7天社區健康監測。14天集中隔離期間進行2次核酸檢測和1次血清抗體檢測，完成兩個“+7”防控措施時，各進行1次核酸檢測。

但是對于更多人來說，在疫情已經在多省市、多點暴發的態勢下，會不會進一步限制人員流動，成為很多春節計劃返鄉人群的最大擔憂。

這或許是政策制定者第一次遭遇這樣兩難的處境：即使在去年的武漢疫情，嚴格的封鎖措施的出臺也是在春運之后。如果北方嚴峻的疫情形勢一直持續到春節，那么政策制定者將不得不在疫情防控和世界上最大規模的人口遷移之間找到平衡。

△圖片來源：人民視覺

可以預見的是，大量的外地返鄉人員將給本就嚴峻的農村疫情防控帶來更多的變數。最近，各地吸取河北疫情的教訓，已經頻繁印發通知，強化農村疫情防控措施：例如春節前后禁止舉辦群眾性活動，對來村衛生室看病的村民，要仔細詢問，一律流調管控等。

截至發稿時，已經有29個省區市提出了“就地過年”的倡議。有的企業還表示要提供實實在在的紅包福利，但是因為春節的習俗，以及其關乎團圓的重要意義，大多數網友表示不愿意響應倡議。

倡議畢竟只是倡議，是否有更加嚴格的防控措施的出臺，無論是政策的制定者，還是返鄉人，都在觀望遲疑之中。

吳曄婷 朱雪琦 陳鑫|撰稿

徐卓君|責編

本文首發于微信公眾號“八點健聞”（ID：HealthIns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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