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父親、兒子、弟弟、同事、醫生的意外死亡。

1月26日，是一年中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對江西吉水縣人民醫院醫生胡淑云來說，也是如此。

早上8點，吉水縣正是寒冬。38歲的心內科副主任醫師胡淑云穿了加厚的毛衣，套上西裝，吃完早餐準備出門。桌上還擺著吃剩的餃子，他的父母在客廳給他4歲的小女兒喂飯。

在門口換好棉鞋，胡淑云習慣性地沖著客廳方向喊了一句，“媽，我上班去了。”

他10歲的大兒子剛出門上學。第二天就是寒假了，按照以往慣例，胡淑云會帶著放假的兒子到醫院球場打籃球。

聽到爸爸要去上班后，趁他還沒出門，4歲的小女兒活蹦亂跳地過來抱住他的褲管。胡母跟過來，還沒來得及叮囑兒子幾句，胡淑云已經走出門外。

胡淑云習慣走路上班，他居住的小區距離工作的醫院只隔著一個外圍墻。房子是2014年買的，在這套120多平米、每月還貸3000元的三室兩廳房里住著6口人：胡淑云夫婦、兩個孩子、胡淑云的父母。

十分鐘后，他來到了心內科。

行兇和搶救

開完晨會，準備查房的時候，已經快9點。

隨后，胡淑云和4個醫生、1個實習生一起查房，和往常一樣，大家總在這個時間討論、研究病例。

查到第九個病房，這是一間靠近9樓樓梯的病房。一個中年男子突然出現，從衣服里拿出一把匕首，從后面捅向胡淑云的頸部。胡淑云隨即倒在病床上，兇手繼續一刀刀捅向他。

整個過程是3秒鐘。

嚇懵掉的醫生們反應過來后，馬上幫胡淑云止血。現場一片混亂，目擊者說“哪個（醫生）去救胡醫生，兇手就追哪個。”直到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主任，他在病房對面的辦公室，聞聲開門跑出來，從后面一把抱住行兇者，兇手被鉗制時，他手中揮刀在空中亂舞。一個當過兵的家屬沖出來，“一下把他的刀搶過來了。”兇手被沖上來的幾個患者家屬制服，隨后被趕來的公安人員控制。

9點20分，在吉水縣另一個醫院做醫生的胡淑云姐姐的手機響了。醫院的朋友告訴她，你弟弟被砍了，上手術臺了。她腦袋嗡的一聲，醫生的直覺告訴她，肯定很嚴重。

姐姐的直覺是準確的。參與搶救胡淑云的醫生回憶，躺在手術臺上的他：椎動脈斷裂，右肺貫穿傷，心臟貫穿傷，臉部的動靜脈全部斷裂——兇手刀刀致命。

吉水縣人民醫院要求全院組織輸血，調動直升飛機、不惜一切代價來救治胡淑云。10點鐘，市里專家過來，到了下午兩點多，省里專家過來。但因為傷至動脈，幾乎已經無力回天。

當胡淑云的姐姐聽到她的醫生朋友說，用盡一切代價搶救時，她知道搶救回來的希望渺茫。她不敢馬上告訴爸爸。

但縣城很小，網絡又很發達，胡醫生被捅的消息，在9點多的時候不脛而走。

10點鐘，坐在家里的胡父聽說，一墻之隔的人民醫院9樓出事了，一個醫生被砍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兒子就在9樓工作，他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出事了？

他來不及換在家里穿的棉衣，就出門往兒子工作的醫院走，當他顫顫巍巍地踏上9樓的樓梯，在9樓的一名科室醫生看到他，馬上和同事說了一句，“胡醫生爸爸來了。”他馬上意識到是自己的兒子出事了——如果不是兒子出事，那些同事不會關注到自己上樓了。

1月26日晚上8點，已止住血的胡淑云，情況仍不樂觀，被轉入南昌大學第二附屬醫院進行搶救。胡淑云的姐姐知道是走個過場，“心里知道沒用，弟弟是要走了。”

1月27日凌晨2:30分，她接到了南昌那邊的電話。

凌晨3:12，官方通報，胡淑云在南昌大學第二附屬醫院不幸去世，年僅38歲。

△ 胡淑云醫生 圖片來自網絡

兇手是誰？

在警方通報中，兇手曾某升是吉水盤水鎮人，在這里居住的人，被當地人稱為“水西人”。

一條贛江把吉水縣分為水東、水西。吉水縣人民醫院在水東，靠江不遠。盤水鎮位于水西。在當地人的印象中，水西“田少人多，脾氣比較暴躁”。以往過年的時候，外出打工的水西人都會惹出一些打架斗毆的官司。

在盤水鎮人的印象中，曾某是一個內向的人。他的父親是一個木工，十幾年前就去世了，母親在家務農。多年來，曾某總是外出打工，村里人對于曾的印象不深。“聽說有點胖，不愛說話。”

1993年，在城里買了房子的曾某把戶口遷到了縣城，母親也被接過來住。聽說靠著打工賺的錢，他買了三套房子，生了三個孩子，老婆在超市里做事。在當地人眼中，“他前些年還是賺了一點錢。”

2020年年前，新冠疫情打破了小城的寧靜。曾某的心臟開始不太舒服。住院期間，正是胡淑云接診。沒過幾天，曾就要求出院過年。一名知情醫生透露，“胡醫生一直對病人非常負責任，當時不讓他出院，因為他的病還沒好。”但是曾比較執拗，堅持出院，勸阻無效的胡淑云也沒辦法，給他辦理了出院手續。

5月份的吉水縣正值入夏。曾某的心臟又有點不舒服，再次住進了吉水縣人民醫院。

可在住了六天院之后，他卻再次要求出院。

事發后，吉水縣人民醫院副院長曾會龍對新京報“我們視頻”表示，距離他來看病都快一年了，期間，他沒有鬧過事，也從來沒有投訴過任何醫護人員。

有傳言說在出院之前，曾某和胡淑云起了爭執。曾走的時候甚至放出了狠話，“我不好過，你們也別想好過。”當地一位醫生回憶，“病人如果在病還沒好時強行出院，醫生偶爾是會發火，像心臟病病人，病會越拖越重，下次來住院，療效就沒那么好了。我們肯定會好生相勸，勸了不聽，聲音會放大一點。

但出院還是病人的自主選擇，很少有醫生會因病人強行出院，發生強烈沖突。”

5月份的這一次住院，除去檢查費等1000多元的費用外，還有200元的藥費（此外還有全縣統一標準的住院費和護理費）。多位醫生表示，這是極其正常、甚至可以說是偏低的費用。“一般心臟病，主要是做彩超、心電圖，常規化驗包括肝功能、腎功能那些，檢查費1000多元、藥費只有200元，是正常的。”在醫保報銷之后，曾某自己出不了多少錢，大約幾百元。

一些跡象表明，這場行兇蓄謀已久。

在江西省公安廳的調查中，曾某早在半個多月前，就買了行兇的兩把刀。據警方透露，曾某在市里一家精神病院看過門診，開過抑郁癥的藥。警察現在也在調查曾某是不是患有抑郁癥，一位知情人士透露：“是不是抑郁癥，需要醫生再來判定。”

上述人士透露，出院后曾某心情不好確有征兆。“因為心臟病兩次住院，他的工作不穩定，生病后就沒法出去做事，經濟就可能就會緊一些，她老婆的個性也比較強，可能經常就責怪他，就搞得心情不好。有可能就把一些家庭矛盾撒到醫生身上來。”

親人、同事眼中的農家子弟胡淑云

案發后的第三天，胡淑云的姐姐都沒緩過神，她接受不了弟弟已經去世的事實，總是在重復一句話，為什么好人就沒有好報？

同在縣城的他們，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工作又都很忙碌，她和弟弟見面的次數并不多。

除了這個姐姐，胡淑云還有一個妹妹。他們的父親是一名鄉鎮衛生院的檢驗醫師，母親是地地道道的農民。

他們的家境很貧困。和所有七八十年代出生的農村孩子一樣，上學那會，三個孩子的鉛筆，一個學期每人只敢用上一支。三兄妹的衣服，都是大姐穿完、胡淑云再穿，再傳給三妹。每一年開學前好幾個星期，三個孩子接近一半的學費沒有著落，胡父急的整宿整宿睡不著。

找親戚借錢總抹不開面子，但鄉下人淳樸，一聽說胡家三個孩子是借錢交學費，縱然自己手頭緊巴巴，也會拿幾個錢出來。

還好，胡家的孩子都很爭氣。大姐和胡淑云都走向了從醫之路。姐弟兩當醫生，也是受胡父的影響，醫生能救人一命——在鄉下，這被認為是功德無量的一件事。

1998年，在胡淑云的姐姐參加工作后，胡家拮據的日子才有所改善。

讀書刻苦、上進的胡淑云一直是家里的驕傲。2006年，專科畢業的胡淑云，在吉安市下屬的一個鄉鎮生院當麻醉科醫生。他不想在鄉鎮呆一輩子，又自考了醫學本科。2012年，又通過吉水縣人民醫院的招考，回到吉水當一名急診科大夫。在考到吉水縣人民醫院之后，胡淑云就成了胡家的主心骨。

身為農家子弟，胡淑云非常珍惜在縣里最好醫院的工作機會：出身讓他沒有任何背景，必須靠自己的打拼才能出成績。2019年，胡淑云晉升為副主任醫師。那一年他36歲，是醫院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

晉升副主任醫師之后，胡淑云就到省里面進修心血管。進修回縣醫院后，他帶領團隊，在醫院開展了心臟介入、溶栓等新項目。吉水縣人民醫院的一名醫生說，“這些項目，原先醫院是沒有的。目前，醫院就胡醫生一個人會做，他填補了醫院技術上的空白。”

除了自己鉆研業務，在平常的醫技考試、創二甲質控等工作中，胡淑云也喜歡主動承擔，領導也會放心地把任務交給他。胡淑云的同事們對他都評價頗高，他不僅工作認真，也不會討好領導，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一些醫生甚至預料，胡淑云很可能就是未來的領導。

一位同事在回憶胡淑云時忍不住哽咽，在他眼中，胡淑云平時總是想著怎么給病人省錢。因為他自己經歷過貧困的日子，知道農民看病不容易，他從不開不必要的檢查和藥物。

一個胡淑云診治過的病人回憶，“有一天晚上結石痛，掛了吉水縣人民醫院的急診科，就是胡醫生接診的，印象中，挺樂呵的一個人。”

去年7月份，病房里的一個病人突然身體劇痛。當時外科懷疑是胰腺炎，叫胡淑云一同會診。看過之后，胡淑云懷疑是心梗，由于當時吉水縣人民醫院還沒有開展溶栓手術，病人被轉到吉安做溶栓手術。參與救治的醫生事后回憶，當時如果誤診，按胰腺炎治療的話，那個病人可能救不了了。正因為胡淑云的理論知識扎實。醫院外科會診一般都會叫上他，“覺得他來會診，心里踏實些。”上述醫生說。

失去胡淑云的日子

胡淑云的姐姐最后一次和弟弟通電話還是在他去世的三天前，一個親戚想去弟弟工作的人民醫院看病。他們在電話里簡單聊了下家常，問了一下，“你明天上班不咯？”她很后悔，如果這個電話是在1月26日早上打，會不會弟弟就不會出事？

他醫院的同事們都在悲痛、惋惜，胡淑云在他們心中像活在上個世紀一樣：“那么年輕，那么上進，工作上非常認真，對家庭也非常負責，這種人現在很少。”

在他們印象中，他的生活無比簡單，就是家庭和單位兩點一線。“他老婆在外地工作，不在本縣。除了在醫院上班之外，他就是在家里陪小孩、接小孩。”

案子發生前一天下午，在醫院幫親戚辦慢病申請的一個同縣人，在醫院醫務科和胡淑云打過照面。他平時總是能遇見他：“我經常在醫院打球，經常看到他帶著兒子一起打球。”

胡淑云的大兒子10歲，小女兒只有4歲。

案發當天，市民自發前往醫院附近的獻血點為胡淑云獻血。胡淑云的家人并沒有向他的大兒子透露半分，但同班同學都在問他，“你爸爸被人捅了，單位上的人全部在獻血。”胡淑云的姐姐想，雖然沒有直接告訴他，但十歲的孩子，或許已經模模糊糊地知道發生什么事情了。

每天都很快樂的小女兒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或許要到很久之后，她才會意識到她生命中在這一天永遠失去了什么。

胡淑云去世后，他的老父親幾乎完全吃不下飯，他去年10月份剛做過腫瘤手術，身體不太好。但他逼自己每天喝幾口粥撐著。他對自己大女兒說，胡母長期高血壓，身體不好，孫子孫女還那么小，自己絕對不能倒下。

2021年1月26日，從那天之后，胡家人的生活被永遠改變了。

如果沒有這場意外，還有不到兩周就要過年。往年過年，胡家三個兄弟姐妹會聚在一起，三個大家庭，每個家庭都有兩個小孩，熱鬧得很。今年胡淑云也提前給全家人買了新衣服，買了很多好吃的。

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了。

譚卓曌|撰稿

王晨|責編

本文首發于微信公眾號“八點健聞”（ID：HealthIns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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